住在不打烊书店里的流浪汉
来源: | 作者:gdsfx2014 | 发布时间: 2017-07-17 | 2120 次浏览 | 分享到:
【2017高考山东卷语文考试作文题目为:根据一段“一个书店24小时营业,营业员无论对待大学生还是流浪汉,态度都一样……”等文字材料,进行作文。
刘二囍——广州第一家24小时不打烊书店1200BOOKSHOP创办人】

       一大早,就被一连串信息声吵醒,“囍哥,我是陈舒,我在北京出了点麻烦……”
      我赶紧回了个电话过去,原来他在北京做群众演员,结果干了几天后,因为对方不支付工钱,他较真跟人家撕了起来。这事我真的不知道如何帮,只好安抚他别太冲动。
      上一次我们通话,还是半年前的1月28号,那天刚好是春节。当时我不在广州,而他刚刚在1200bookshop度过了跨年夜。他跟我说,终究还是会离开书店,进行下一段旅程。他特意把辞别的时间选在了新年第一天,赋予了它隆重的仪式感。

      陈舒是住书店里的流浪汉,他毫不避讳流浪这个字眼,在他眼中,流浪是他选择的一种生活方式。
书店内有着形形色色的人,尤其在深夜,不乏因窘迫困顿,居无定所而短期落脚的人。久而久之,我对他们的存在,已经习以为常。他们每天都穿着同一件衣裳、每天都会在固定的角落出现。他们通常比较沉默,不愿与他人交往,生怕自己的伤口被别人发现。
      可陈舒不一样。
      他每天也穿着同一件衣服,脚边放着一个大大的黑色行囊。但在深夜故事分享活动前后,他会主动帮忙摆放凳子,或者勤快地把投影仪归位。

      这让我对他产生了好奇。在一次分享会结束后,大概凌晨三点的样子,我看他坐在书店门口的台阶上,就也坐下来搭话。
      当我问到他为何每晚待在书店过夜时,他干脆利索地回答:我在流浪,流浪是我的一个梦。
      这个回答让我一惊。曾经我也有一个流浪梦,所以我才能背起行囊,蓬头垢面居无定所地沿着台湾海岸线走了一圈。流浪在我看来,是具有江湖气息,带着理想主义色彩的一种行为。只是在都市里,流浪很容易被赋予消极负面的色彩,似乎只有loser才会流离失所,生活艰辛。
      陈舒说自己七月份就开始了这种无业游民的生活,十一月份,天气转凉后,他想要去个暖和的地方过冬,就来到了广州。他故意让自己每天都闲着,“因为忙碌的工作会很容易让自己忘记一个人,我选择流浪,是为了记住她。”这是他对为何选择流浪的回答,也是我听过的最深情的一句话。
      说这话时,我见他手里拎着一袋刚从街对面买回来的小笼包,叮嘱他赶紧吃吧,一会就凉了。我看他吃了两个后,站起来径直走向路边的垃圾桶。他把剩下的包子递给了正在垃圾桶里搜寻食物的一个女生。他说他刚刚已经吃过了一袋,这一袋是打包过来的,她应该比自己更饿。
      我为认识这样一位真性情的朋友感到高兴,正打算起身进书店拿两支啤酒出来,却见他从背包里掏出一瓶随身携带的牛栏山二锅头。于是入秋的广州,我坐在马路边,对着这个城市的夜,倾听这位24岁年轻人的星辰与大海。

      从福建出发后,陈舒的第一站是绍兴,理由是景仰鲁迅,要去他的故乡膜拜。离开绍兴时,启程时怀揣的500块钱,几近用光,但这并没有阻碍他走下去。这一路上,他已经从其他流浪汉那里积攒到了经验,譬如在麦当劳,可以很容易得到别人吃剩下的鸡块、可乐与薯条,他总结有两类人群特别值得关注:其一是情侣,吃不完不好意思打包带走;其二是穿着精致的女上班族,虽然吃得慢,但为了形象,不愿沾手,薯条总是剩很多。以致于,“有一段时间吃了大量薯条,都吃胖了。”
      麦当劳里可以解决食宿问题,如果需要些零花钱,那就去机场。安检回收处有大量客人丢弃的打火机,拿去航班到达口倒卖,收益有时挺乐观。靠着这些生存技巧,加上见缝插针地逃票,他逛完浙江一带,又去了云南大理、丽江、香格里拉、再去三亚和桂林。来广州前,因为喜欢看书,他特地在网上搜了广州的书店,发现有个可以过夜的书店,从火车站出来后,他就直奔了广州1200bookshop。
      把最后一点壶底酒干完后,微醺的我抹抹嘴巴告诉他:晚几天,我帮你介绍一位大哥,一起喝酒,他可是你的前辈。

      相比起陈舒的短暂流浪生涯,大哥绝对算得上前辈。当陈舒走进1200bookshop时,来自台湾的李大哥在广州已经漂泊十五年,光是在书店就差不多住了两年。他知道广州24小时麦当劳的分布情况,以及哪几间睡起来最舒服;他知道冬天时去哪里洗热水澡,以及某某医院的后勤处有洗衣机可以免费洗衣服,而且可以晾晒;他知道哪些天桥下可以方便人,以及自己的老朋友都睡在哪些街角。他是一个每天使用古龙水的流浪汉,活得比很多人都体面。
      一个周末的晚上,我带着陈舒来到天河北店,这是大哥的长期据点,书店角落里的一张沙发就是他在这个城市里固定的床。大哥特地去买了一瓶杜松子酒,我们在门口的一张桌坐下。这两位都属鸡,60岁的大哥,比陈舒大了整整三轮。相同的经历完胜年龄的差距,他们两个很快成了忘年交。
      只是,说好的不醉不归被大哥叫停,他说忽然想起第二天要早起,去美院当写生模特。这是他最喜欢的工作,一天六个钟,只是坐着就可以有上百元收。大哥向陈舒强力安利这个工作,但被拒绝,理由是“脾气暴躁,坐那么长时间受不了”。大哥给自己找个台阶下,说也罢也罢,做模特一定要沧桑,皱纹越多越好,陈舒只符合第一项。在大哥具备的各项超强谋生技能中,做写生模特只是最近这些年新增的业务。早些年,他在广州火车东站当过拉客仔,用过去工作中学会的英语,给来参加广交会的外国人介绍酒店,曾经一度收入颇丰。
      很快,临近年尾,书店会举办跨年音乐会,我邀请了他们一起参加。这两位流浪汉,在书店内和一群热血文艺青年,一起走进了2017年。音乐会后,大家约定一起去珠江看日出。七八十人浩浩荡荡从书店走上猎德大桥,对着新年的第一缕阳光喊出了自己的新年愿望。

      那天之后,他们开始走进公众视野,很多书店里的客人都成了他们俩的朋友。越来越多的人想要知道他们的故事,于是,我邀请他们两个在书店做场讲座。书店的第101场深夜事故分享会在凌晨十二点准时开始,那一天书店被塞得满满的。他们都不曾想过,可以在一间书店内,听两个流浪汉讲各自的故事。活动结束,一群人喊上二位,决定去宵夜,继续听他们的故事。
     
宵夜的地点,是7-eleven门口的马路牙子上。那会儿已经凌晨三点多,陈舒进去买了几个茶叶蛋,大哥买回一瓶杜松子酒,几口下肚,掏出手机,说,放点音乐。
第一首,是Yesterday When I was Young,这首老歌导致画风突变,由此奠定这天的后半段基调,我们得以翻阅很多他们来书店之前的前尘往事。

      陈舒出生在福建宁德乡村的农民家庭,直到高中,走在路上听到的歌只有周杰伦。他到10年才接触网络,在那之前,他是学霸,一心只读圣贤书,相信外面的世界和书里写的一样美好。那时他无数次幻想自己未来的生活,是去到一个有海有树有篮球场的城市,在一家咖啡厅里工作。晚上在大街上走,会有奇遇,碰到某个女孩,跟她表白,在一起,然后生活下去。
      没过多久的一个秋末,他就碰到了那个心目中的女孩,她穿着像校服一样绿色的衣服、白色的鞋子,完全不同于那些向他有意借笔记抄的女生,满身都是纹身,夜不归宿去网吧。
      那时,他读高中,她读初一,在同一所学校。从那以后,学霸开始逃课,跑去操场看她上体育课,周五在车站目送她回家。周日早上七点起来,买两个面包和四五瓶水,走一天,几十公里到她家,再送她回来。如此直至大学毕业,他跟着她,不是没有机会向她表白,但他始终不敢跟她说话。
      她就是他选择出来流浪的那个理由,是曾经的他,一个农村少年用来屏蔽外部未知世界的方法。如此说来,坐在旁边的李大哥,简直是他的反义词。


      他出生在阿里山脚下,是独生子。父母忙水果生意,从来不管他。从小学五年级爷爷去世,家里就只剩他自己。他可以两个月看70多部电影;晚上不睡觉,读法国存在主义哲学、大英百科全书,拿着日本进口的收音机听International Community Radio Taipei里的英文歌 ……他不爱念书,做事没有长性,只是凭借超强的记忆力,碰上感兴趣的事,总能玩出点明堂。
      因为不想当兵,他大学还没毕业,就跑出去工作,从台北希尔顿西餐厅服务员做起,到亚都丽致大饭店、Bankers Club、再到和德国人开巴伐利亚风味餐厅……希尔顿的工作制服是威风的西班牙斗牛装,Bankers Club里面挂着齐白石的画,亚都大饭店里有个Paris 1930,香槟从巴黎空运。“Yesterday when I was young, The taste of life was sweet as rain upon my tongue……”当年弹钢琴的看见他,一定弹这一首。
      “不定时、不定期的惊喜。”李大哥当年的这句广告语如今想来,颇有深意。命运不会因为你的出身,亦或是你的一往情深,就对你偏爱有加。那天几杯杜松子酒下肚,李大哥反复念叨的,是那一年,他骑着125cc的摩托车环台湾岛带着两个女儿回家去。她们只有6、7岁,到了台东的海边,他给她们唱歌;到了高雄的麦当劳,他和女儿打赌麦乐鸡到底有几块,他的女儿说,你要是输了,就帮我抓痒。那时他的妻子已经决定离开他。他来到大陆,从此失去了和女儿的联系。他甚至不知道她们后来嫁到了什么地方。 “台湾有3.6万平方公里,我看了二囍你写的书,才知道台湾原来有那么大。”

      而陈舒呢,命运也“一视同仁”。在他大学毕业,在老家潇洒做着啤酒销售时,一日当他正要去下一家客户拜访时。20米开外,他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。那是她,染了头发,变成了一个牵着小孩的少妇。而那个孩子,正很不流利地叫着妈妈。
      那天深夜故事的直播,有人评论“比看欢乐喜剧人还搞笑”,但那天的最后,陈舒告诉我说,喜剧的核心是悲剧,他现在最喜欢的是周星驰的电影。《苏乞儿》里,如霜给了苏乞儿一个包子,她曾是他的女神,当他沦落为乞丐,他该如何面对?

       “在你们流浪的过程中,遇到过什么困难,对幸福的定义有什么改变吗?”那次深夜故事,他们被问到最多的是这个问题,但他们总是不愿多讲,“没什么好讲的,在你跨出那一步之后,你自己知道怎么办。事到临头,你要活下来,总会有办法。”

       流浪,对于他们而言,都只是一种活法,一种选择。